多情一片故乡月,长照离人梦里花
——李白少作中的明月之诗
丁 颖
月是什么?月是一颗四十六亿年前诞生的天体,地球的卫星;月是一段忧思,是挂在诗人心间一滴永远化不开的眼泪。不同的回答为我们展现出两个完全不同的月亮——自然之月和人文之月。自然之月或幽暗、或皎洁,映照于人心,则别是一番阴晴圆缺,别是一段悱恻缠绵。
月带来了一种普遍的审美,满载着人们对世界的感悟和对生命的思考。不知从何时开始,对月的歌咏便吟唱不息。月是时间的,也是空间的,是感性的,也是理性的,从《诗经》“月出皎兮,佼人僚兮,舒窈纠兮,劳心悄兮”美丽难即的爱情,到屈原“夜光何德,死则又育”对未知世界的疑惑;从曹操“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,绕树三匝,何枝可依”的寂寞空旷,到王昌龄“秦时明月汉时关,万里长征人未还”的雄浑悲凉;从张若虚:“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只相似”的感慨留恋,到苏东坡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”的无奈相思,月亮含悲带愁的特质甚至融入了民族的审美情感,以至于每一个中国文人都怀抱着自己的月亮,都能透过袅娜的月色,看到那个被深锁在重重暮色中幽暗而多愁善感的自我,看到世界的过去和未来。
李白是爱月的, “今人不见古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。”(《把酒问月》)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”(《静夜思》)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。”(《月下独酌》)“明月出天山,苍茫云海间。”(《关山月》)“ 小时不识月,呼作白玉盘;又疑瑶台镜,飞在青云端。”(《古朗月行》)“人游月边去,舟在空中行。”(《送王屋山人魏万返王屋》) “独漉水中泥,水浊不见月。不见月尚可,水深行人没。”(《独漉篇》)李白写月之诗不胜枚举,在他的笔下,月生动丰满,承载着诗人多种情感意象,充满了无限的艺术感召力。月亮是李白的代言人,李白笔下的咏月诗数量之众多、情感表现之丰富,难有能出其右者。这些诗歌汇聚在一起,形成了一条风光万里之河流。当我们沿着这浩荡博大的明月诗篇之河溯流而上,那美丽的故园之月又是如何一番情思?
《萤火》——登高伴月的童年初心
雨打灯难灭,风吹色更明,
若飞天上去,定作月边星。
《萤火》一诗未被收入《李太白全集》及各种方志,李白故里却广泛流传,并见于英国已故教授翟理斯1898出版的《汉诗英译》及青莲场肖继周家中旧藏《李白少作》的手抄本,安旗先生认为此诗:“自风格观之,颇似李白少作。相传此诗为李白随父赴宴时即席而作,其时不过五六岁。萤火与月是诗的主体,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只弱小而倔犟的萤火虫,它不畏风吹雨打,奋力高飞,其目的居然是要做伴月之星。这里的月美丽高洁,是一个孩子对未来人生明确的向往。这里的月亦是一种积极的意象表达,没有一丝幽暗色彩,充分展示出小李白向上的、单纯的、未被世情沾染的童年初心。
《初月》——青春的渴望与焦灼
玉蟾离海上,白露湿花时。
云畔风生爪,沙头水浸眉。
乐哉弦管客,愁杀战征儿。
因绝西园赏,临风一咏诗。
“初月”指上弦时的半弯眉月,即我们常说的“新月”。全诗借景生情,将“弦管客”对“初月”的“乐”,与“征战儿”对“初月”的“愁”,来进行强烈对比,表现了少年李白潜藏在内心的抱负和对抱负能否实现的疑惑与焦灼。“初月”妩媚可爱,闲适的“弦管客”对此清夜美景,正好援琴鸣弦,一抒胸臆,感到的是“乐”。“征战儿”则一方面担心这月色朦胧之夜,最易引起敌人来犯,同时又勾起离了家万里的戍边将士的故园之思。因为月缺尚有复圆时,而“征战儿”,却是“万里长征战,三军尽衰老。”(《战城南》)这怎能不引起出征将士对月怀人、望月思家的愁怅呢?而这种惆怅并不长久,从李白的人生轨迹和他其后创作的大量诗篇中可以看出,强烈的功业思想一直伴随着他人生的始终,因此他接着便暗用曹植《公宴》诗“清夜游西园,飞盖相追随。明月澄清景,列宿正参差”的寓意来表达他对“征战儿”的同情和自己的志向、抱负。《公宴》诗表现了少年曹植的远大抱负和豪迈志向。李白暗用此典,正含蓄地表明了他为国家建功立业的宏伟抱负,其手法十分巧妙,极尽含蓄、曲折之能事。
《登太华观》——濡染着道的精魄
石磴层层上太华,白云深处有人家。
道童对月闲吹笛,仙子乘云远驾车。
怪石堆山如坐虎,老藤缠树似腾蛇。
曾闻玉井今何在,会见蓬莱十丈花。
李白《登太华观》一诗《彰明县志》和《江油县志》上均有记载,清王琦《李太白全集》未录。该诗大约作于李白初到大匡山读书学剑之时。
太华观,在四川省江油市北太华山上。《江油县志》云:“(太华山)上有三峰,形如华岳”,故名。
李白一生向道,他“十五学神仙,仙游未曾歇”(《感兴八首》其五)从少年时代开始便“往来旁郡”寻仙访道(《敕赐中和大明寺住持碑记》),并作有《访戴天上道士不遇》、《寻雍尊师隐居》等诗作。这首《登太华观》也是李白少年时期的访道之作。然而,此时的李白对道的理解还处在,层层石磴,云雾缭绕,现实中对月吹笛的道童和想象中驾车乘云远去的仙人,构成了一副神仙画卷。在这画卷中,月是全诗的背景,整个气氛的渲染者,在月色的濡染下,画面宁静而温润,整个世界顿时朦胧清净起来。这是一条道路的起点,在这条道路上,同样的月色之下,如坐虎的怪石,似腾蛇的老藤突兀而危险,却阻挡不了诗人追寻的脚步。“玉井”本是星宿之名,太华山上亦有一口“玉井”,相传其能照见人的过去和未来。诗人冒着幽暗的月色,不顾危险寻找这口玉井,希望看到自己的未来。那么在李白的心目中,自己的未来该是怎样的呢?当如“蓬莱十丈花”。诗以访道不遇的淡淡失落为起点,却以对未来积极光明的预期为结局,诗中的月光笼罩着年轻诗人的开始和前程,朦胧神秘却充满希望,让年少的诗人向往。同“月”一样,“道”作为主题或者陪衬,在李白的诗歌和人生中反复出现,它“积极向上,充满理想却不流于理想,是一种现实主义的浪漫流露。”(见拙作《李白与道》),这与“月”在李白少作中的存在和表现形式,有着异曲同工之妙。
《雨后望月》——朦胧青涩的少年情怀
四郊阴霭散,开户半蟾生。
万里舒霜合,一条江练横。
出时山眼白,高后海心明。
为惜如团扇,长吟到五更。
《雨后望月》同《初月》一样,都是五言律诗,从中又可见出少年李白学习律诗的痕迹。如果说《初月》还是写的月出半弯时的景象,那么《雨后望月》则是写一场雨后,诗人开门看见明月刚从云后露出一半的情景。
“四郊阴霭散”营造出一派清净明朗的环境,为月出做好铺垫。“开户半蟾生”写明月刚刚露脸的情景。接着用“万里舒霜合,一条江练横”从侧面映衬月上东天的情景。接着再从正面入笔,写山月升起后的变化动态和不同意象:刚出时,镶嵌在山边,像大山的一只光辉四射的眼睛,待明月升上中天时,它倒映于海中,形象更加辉煌灿烂,清晰动人。团扇为女子专用之物,班婕妤《怨歌》中“裁成合欢扇,团团似明月”,诗人反其意而用之,把明月比作美人手中的团扇。为什么诗人长夜不眠,一直“长吟到五更”呢?王建《调笑令》云:“团扇、团扇,美人病来遮面”。原来李白是由明月而联想到团扇,由团扇而联想到扇后的人。这“人”是谁?大约就是李白最早的意中人吧!诗人用含蓄的手法,巧妙地表达了他刚刚萌生的爱情思想,这思想就如明月一样,刚出山时尚有云霞半遮半掩,还显得较朦胧,随着时间的推移,则愈来愈明晰,月亮所代表的多愁善感的少年情怀逶迤而出,所谓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”。
《峨眉山月歌》——魂牵梦绕的故园情思
峨眉山月半轮秋,影入平羌江水流。
夜发清溪向三峡,思君不见下渝州。
《峨眉山月歌》是李白二十五岁离开四川时留下的一首著名的七言绝句。从咏月诗的艺术成就上论,《峨眉山月歌》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。
这首诗的绝妙之处在于写明月的动态美。诗中锲而不舍地勾画着月的外形与动态,从峨嵋到渝州,半轮明月如影随形地跟随着,似故乡殷勤的挽留,“仍怜故乡水,万里送行舟。”(《渡荆门送别》)表现的也正是同种情怀。
明人王凤洲说:“此是太白佳景,二十八字中有峨眉山、平羌江、清溪、三峡、渝州,使后人为之不胜痕迹矣!可见此老炉锤之妙。”王麟洲也说:“作诗到精神传处,随分自佳。下得不觉痕迹,使一句两入,两句重犯亦不自伤,如太白《峨眉山月歌》四句入五地名,古今目为绝唱,殊不厌重。”评价之高,于此可知。但我以为,这种“不觉痕迹”、“目为绝唱”不单是技巧高超、“炉锤之妙”所至,也是年轻诗人“仗剑去国”,希望一展自己“济苍生”、“安社稷”的才能所表现出的一种胸怀、气势,诉诸笔端,便显示出一种云行长天、水落高峡的飘逸豪迈之势。“月”是全诗的魂魄,首句出一“月”字,写抬头望山月;次句跟一“影”字,写低头看江月;三句着一“夜”字,写舟行趁明月;末句点一“君”字,写不见明月时的怅然心理。真可谓句句写月,字字扣月,含而不露,十分耐人寻味。
李白少作在艺术风格上远不似中晚期作品的清雄奔放,飘逸不群。但正如杨天惠《彰明逸事》所说:“虽颇体弱,然短羽褵褷,已有凤雏态。”诗人在少作中的艺术实践和艺术追求,及其在诗中所展现的清新、自然、飘逸豪迈的浪漫主义风格和天才英丽的独创个性,为他后期风格的形成奠定了坚实基础。他的蜀中咏月之作亦是如此,虽不似后来在仕途蹭蹬、连遭打击之后写的“青天有月来几时,我今停杯一问之”(《把酒问月》)、等那般深刻、伤痛,也不象“黄鹤楼前月华白”、“我似浮云滞吴越。”(《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西京》)“迁客此时徒极目,长洲孤月向谁明”(《鹦鹉洲》)那般郁愤之气激荡胸间,更不象“蟾蜍蚀圆影,大明夜已残”、“阴精此沦惑,去去不足观”(《古郎月行》)那样讥刺时政,然而却已显示出青年诗人飘逸的情致和豪迈的个性,艺术上的清新含蓄已崭露此后咏月诗的头角。那时诗人还青春勃发,因此我们从这些少作中几乎找不到对时间流逝的叹惋和敏感,理想、爱情、乡愁,现实和思维的空间感在岁月里层层推进,从“好做月边星”,到“高后海心明”,再到“峨眉山月半轮秋”,我们看到了李白积极人生的起始,以及其咏月诗渐趋成熟的轨迹。